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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章 冒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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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章 冒犯

謝桐一時間,竟然無法理解聞端的這番話。

不是無法回答其中的內容,而是謝桐不知道,聞端為何會問出這樣的話來。

謝桐自己覺得,夢見了什麽荒唐事,從來都不重要——即使那些不正經的描述令他如鯁在喉,十分的不自在。

但終歸到底,那只是夢,也只是夢中窺見的文字描寫,謝桐從不認為這些過於出格的描述會成真。

既是預知夢,上天警示了謝桐未來可能會誤入的歧途,那他繞開走不就行了?何必過分糾結呢?

因此,謝桐對聞端這個無甚實際意義的問題,略感驚奇。

他抿了下唇,別開目光,避免與聞端直視,淡淡道:“……沒有。”

“朕沒有夢見你,老師。”謝桐說。

聞端面容上很淺的笑意消失了,他像是無比意外似的,定定看了謝桐許久,直到確認謝桐並沒有在開玩笑,才低低出聲:

“沒有臣嗎?聖上。”

謝桐忽然聽見桌上傳來一聲清脆的杯盞相撞響動,撩起長睫一看,原來是聞端在放下捏在手裏的茶杯蓋兒時,沒有掌握好力度,不小心讓杯蓋與杯沿相撞,發出了動靜,還讓杯子裏的茶水蕩出了些許。

“……臣失儀了。”

短短瞬息之間,聞端就恢覆了往常的神態,就如剛剛的失神都是旁人的幻覺一般,他放下手,平靜道:“請聖上恕罪。”

謝桐“唔”了一聲,說:“無妨。”

其實有點心虛,謝桐心想。

他並非全然未夢見任何與聞端有關的“預知文字”。

在最初看見的那本《萬古帝尊》中,實際上花了大量篇幅,來描寫聞端這個人。

在書中,聞端身為帝師,冷血暴虐,獨攬大權多年,是主角“謝桐”生平最恨之人,還是書中最大的佞臣反派,註定要成為主角千古明帝道路上的攔路虎、墊腳石。

文裏面詳細描述了聞端是如何架空新帝謝桐的朝政大權,又是如何在各種決策中刁難謝桐,阻止他想為民為國所做的任何自主舉動。

還在朝中結黨營私,成為大殷朝名副其實的權臣,只手遮天。

而主角謝桐在聞端的壓迫下,咬牙與他虛與委蛇,實則暗布棋局,將表面上看起來無懈可擊的聞端的政權體生生撬出了一個角,並把自己的人一點點安排進去,替換掉聞端操縱的傀儡。

從傀儡皇帝,到一步步牢牢把控朝政大權,主角謝桐花了九年。

二十九歲那一年,主角謝桐成功制造了一場宮變,率軍將聞端圍殺於乾坤殿前。

至此,《萬古帝尊》關於最大反派聞端的劇情才正式結束,主角謝桐走向下一個明帝道路上的新挑戰。

在謝桐的夢中,這本書的文字浮現比任何一本不靠譜的同人文都來得清晰、明了。

他甚至能夠毫無阻礙地回憶起,《萬古帝尊》中是如何描寫聞端被殺的那段激動人心的劇情的。

作者在寫就這段文字時,並沒有花費大量筆墨去描繪“謝桐”和“聞端”這對相識相鬥快二十年的宿敵,在終於迎來結局時的,互相臉上的神情。

而只寫了寥寥幾句對話。

書中,“聞端”被俘於刀劍之下,渾身浴血時,開口:“臣有話,想要問聖上。”

“謝桐”道:“說。”

“聞端”問他:“臣想知,聖上是何時恨臣入骨,恨不得親手將臣血刃於金殿前的呢?”

“謝桐”則淡淡回答:“從你成為朕的太傅那一日起,朕就日日活在痛苦之中,心中恨意從未斷絕過。”

聽了他的話,“聞端”竟然大笑出聲,道:

“臣之幸也!”

隨後坦然被殺。

在夢中看見這段劇情的時候,即使只有冰冷的文字,謝桐依舊仿佛能透過那些發光的石頭,看見乾坤殿前那驚心動魄的血腥一幕來。

除了《萬古帝尊》這本書,其餘被謝桐發現的同人文,從來沒有一本是將他和聞端組成“CP”的。

用讀者們的話來說,主角謝桐,和反派聞端,兩個人之間只有血與恨,沒有一丁點“CP感”,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產生CP間的愛意。

……雖然謝桐自己覺得,那些文中表現愛意的方式,也並不像是正常人能做出來的。

不過無論如何,謝桐其實是夢見了關於聞端的描寫的。

但關鍵是,他不可能將《萬古帝尊》裏的內容對聞端道明,只能含糊其辭,表示並沒有夢到過。

不然,難道他要說:聞太傅,朕夢見你架空朕成為了傀儡皇帝,於是朕忍辱負重,終於在多年後把你當眾砍了頭嗎?

就算只長了半顆腦子,謝桐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
何況,他其實有所預感,認為《萬古帝尊》這本文裏面的內容,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同人CP文都要重要。

至少,謝桐與聞端的故事,在今時今日之前,都與《萬古帝尊》中無比相似,並非無稽之談。

所以……

謝桐垂在袍袖中的手指蜷縮起,感到呼吸都有幾分困難。

聞端就坐在他面前,這個男人,與在謝桐十二歲那一年出現時,似乎沒有什麽太大變化。

眉目依舊俊美過人,氣度仍然從容不迫,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一樣的,不過是日漸沈穩的威勢,以及越來越令外人難以捉摸的、深不可測的心思。

老師,謝桐在心裏喚著這個熟悉的稱呼。

你真的會如書中那樣對我嗎?

這個問題,謝桐既然不會問出口,也就不會得到答案。

兩人坐在前廳,又就“預知夢”此事簡單地聊了聊,謝桐心有所想,不太能打得起精神來。

但更出乎他意料的是,聞端看上去也心不在焉的,自始至終都垂著眼,盯著桌上的茶水走神。

這話聊不下去,謝桐也不想再硬聊,於是主動起身,開口道:“時間不早了,老師府中事務繁忙,朕也不便再叨擾了。”

聞端神情一頓,像是剛回過神來。

“……今後聖上若對‘預知夢’有任何疑惑或想法,都可與臣來探討。”

聞端也起身相送,嗓音緩緩:

“臣也認同張國師的看法,聖上如果謹慎行事,做出正確的決策,走上正確的道路,就不會出現夢中那些過於離奇的結局。”

“聖上,事在人為。”聞端道:“但很多事也並非一人可為,聖上若為難,臣會盡力相助。”

謝桐抿住唇,沒有說什麽,想了想,索性換了個話題:

“差點忘了,朕還要從曾經的寢房中取回一些物品,老師,你帶朕過去吧。”

聞端沈默了一會兒,才開口:“臣,遵旨。”

*

謝桐曾經居住了七年的地方,就在聞端的寢房隔壁。

這個院落裏有一棵參天而立的銀杏樹,枝葉繁茂,謝桐從前還會爬到樹上,藏身在茂密的葉間,以此來逃避聞端的每日考學。

——是,謝桐從前最怕讀書。

作為不受寵的三皇子,謝桐在宮內無拘無束地長到了十二歲,成為了一個滿肚子草包的文盲,每天考慮最多的事情,無非是今天帶著暗衛關蒙去哪裏鉆墻洞。

先帝倒是曾經派過大儒來教習幾位皇子讀書,但謝桐比起兩位皇兄來,性情頑劣,年紀又太小,完全跟不上要學習的東西,幾乎每逢上課必逃。

先帝沒有特意關註,教習的大儒也拿謝桐沒辦法,索性隨他去了。

直到謝桐長到十二歲,忽然間有了一個姓聞的老師。

彼時聞端剛剛年滿十八,在朝廷眾官們眼中,比乳臭未幹的謝桐也好不到哪裏去。

他們都沒有料到,僅僅一年過後,龍椅上的先帝會突發急癥病倒,連發了數道聖旨。

第一道是立謝桐為太子;

第二道是先帝病重期間,由太子監國;

第三道旨意是因太子年幼,朝中各事,由太傅聞端代為處理。

那一年,謝桐也從宮裏搬了出來,暫住到聞端的府中。

其實太子不住在皇宮,也不住在自己的東宮內,是不合規矩的,但不知道當年聞端用了什麽方法,擺平了那群喋喋不休的言官,把謝桐接到了身邊。

謝桐起初不明白這樣用意為何,後來逐漸想明白,聞端是把自己這個“太子”,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裏。

只要謝桐在聞府內一日,其他朝廷命官就不會有私底下接觸太子的機會。

而謝桐的所知所學,盡數來自聞端,甚至連為帝的禮儀規範,都是被聞端親自手把手教會的。

他身上始終有聞端篆刻下的烙印。

聞府百年銀杏樹下的這一方院落,有著幾乎是謝桐目前一半人生的回憶。

樹下有幾塊磨得光亮的白玉石板,是謝桐練武時最常站立的地方。

木窗框上發白掉漆的一小塊地方,是謝桐每每讀書讀得無聊了,雙臂搭在上邊,仰頭看窗外時造就的。

銀杏樹粗糙長著綠苔的樹幹上,有許多道陳舊黯淡的墨痕——那是謝桐被罰站在院中背書時,忿忿不平,用大毛筆沾墨在樹幹上畫下的“小人聞端圖”。

時隔這麽多年,謝桐再次踏入這個院子時,還能一眼瞥見銀杏樹幹上扁圓的墨圈,那是“聞端”的腦袋,底下長著張牙舞爪的四肢。

“聖上來一趟未免辛苦。”

就在這時,跟在謝桐身後的聞端忽然開了口,道:“不如中午在此處下榻,休息半個時辰再回宮裏。”

謝桐掀了下眼睫,看向西北角那個安靜整潔的廂房,頓了頓,搖了搖頭:“不必了。”

“朕剛登基,還有許多政事要處理,還是待會便回去吧。”

謝桐的臥房一如往昔,物件的擺放絲毫沒有挪動過,靠窗的桌案上用鎮紙壓著一沓宣紙,裏邊的帳簾用兩枚青色的玉鉤別著,榻上被枕疊得整齊,處處一塵不染。

事實上,謝桐離開這個地方,也就不足一個月。

先帝病了多年,終於沒能再撐下去,駕崩於一月前。

而謝桐作為太子,在先帝駕崩的前幾日就進宮侍奉在病榻前,後來停殯、服喪、入葬地宮,再然後即位,期間瑣事繁忙,謝桐索性直接住在了宮裏,沒有回過聞端府上。

因此,謝桐此時看見這個臥房,頗感親切。

“聖上常用的舊物,都還放在原處。”

聞端見謝桐饒有興趣地在房中轉來轉去,於是出聲道。

“唔。”謝桐其實也覺得沒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,想了一會兒,突然問:“朕的那盤戰棋呢?”

他有一盤以黑白玉石雕琢而成的棋子,並非尋常圍棋,而是謝桐自己研發出來的,以沙場戰局為底、兩軍對抗交戰為玩法的“戰棋”。

棋盤也和尋常的四方格子全然不同,謝桐參照著書上多場戰役的地點、風貌等,自制了一個土黃色的圓形棋盤,還有小機關可以開合,顯出不同顏色的“森林”、“河水”、“斷崖”等地貌來。

起初,謝桐是拿了普通木頭雕琢出裏面的“將軍”“都尉”“騎軍”“步軍”“戰車”等棋子。

後面聞端發現謝桐在玩的這套戰棋,又用了黑白二色的名貴玉石,命人打造出對應的棋子,換了先前那些簡陋的木頭小人。

閑暇之餘,謝桐也常和聞端在棋盤上大戰三百回合。

一開始,聞端摸不清謝桐制定的規則,還輸了幾回。可後來,無論謝桐如何費勁心力,最多也就能落得個保住“將軍”,但全軍大敗的結局。

直到謝桐年歲漸長,兵書讀得多了,才能在戰棋上與聞端堪堪過幾十個回合。

那盤玩意兒可不小,謝桐以前就把它擺在書案左側,無聊時就玩兩把,但今日進門後,好像沒瞧見熟悉的棋盤。

聽見謝桐疑惑的問話,聞端面不改色道:

“聖上的戰棋已有多處磨損,臣前日見了,索性叫師傅取回重新修補。等完工後,臣再遣人送入宮中便是。”

謝桐蹙了下眉:“那朕若是想玩……”

聞端:“可到臣府中來玩,臣隨時恭迎聖上。”

謝桐:“……”

“朕想在宮中尋他人對弈。”

謝桐有些郁悶道:“總是輸在老師手下,朕覺得頗為無趣。”

聞端的神色意外:“聖上,很介意輸贏?”

謝桐下意識搖頭:“朕是天子,怎麽會拘泥於區區一盤棋局的輸贏——”

當他看見聞端眸中淺淺的笑意時,話語戛然而止。

“罷了。”謝桐抿了抿唇,別開頭道:“朕不取了,回宮。”

聞端跟著他的腳步往外走了幾步,嗓音響起在謝桐身後:

“聖上,臣年長聖上六歲,僥幸多讀了兩年書,在棋局上實是勝之不武。”

“聖上若是下次再與臣對弈,臣先讓聖上三步,如此可好?”

謝桐咬牙,有幾分惱羞成怒,覺得聞端這是故意在捉弄自己。

他要贏,就是要堂堂正正的贏,無論是棋局還是政局,無論聞端是不是比他聰明,無論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……

他一定要得到他想要的。

“不必。”謝桐的語氣冷了下去,硬聲道:“朕技不如人,自會勤加學習精進棋藝,才不負聞太傅……多年教誨。”

聞端的腳步停在了原地。

謝桐或許自己都不知道,他心情好的時候,就會叫聞端老師。

心情極其糟糕的時候,就會生疏地連著姓一起喊“聞太傅”。

聞太傅。

聞端不喜歡聽見這個稱呼。

他沈默地站了一會兒,直到府內管事來稟報,說謝桐的禦輦已經走了,才慢慢開口:

“把我臥房裏那棋盤拿來,差人送入宮中給聖上。”

管事怔了一下:“官爺,那不是您親手……”

“本想再細細雕琢幾日,把棋盤邊沿也打磨一番。”

聞端擡手,捏了捏眉心,嗓音幾分無奈:“聖上今日來沒要到,許是生氣了,再不趕緊著送入宮,怕是更麻煩。”

管事忙道:“是,這就去辦。”

*

謝桐登基後連著忙了數日,給先帝擬了謚號,到宗廟祭祖放了牌位,又安置遣散先帝留下的嬪妃們,小半個月後,才勉強停歇下來。

閑下來一點後,謝桐想了想,讓關蒙去給丞相府傳了個信。

午後,碧荷亭,丞相簡如是依約定求見。

碧荷亭在禦花園的湖中央,三面無遮無擋,難以藏人,非常適合密談。

謝桐讓伺候的宮女將亭四邊的竹簾放下,屏退下人,才對面前的簡如是道:“簡相,坐吧。”

簡如是一身月白長袍,外罩靛青色寬衫,氣質溫柔文雅,不像是朝堂上的高官,倒像是慣會舞文弄墨的年輕才子。

和聞端截然不同,在簡如是面前,謝桐幾乎不會感到有什麽壓迫感,因此十分放松自在。

邀請簡如是品嘗今年進貢的新茶後,謝桐話鋒一轉,漫不經心地開口:

“半月前,簡相曾對朕說,如若朕有什麽不解之處,可以召你前來解惑。”

簡如是笑了笑,一雙柳葉眸彎起,神色寧靜:“對,臣還說過,臣始終是聖上的人,會一直站在聖上身邊。”

謝桐透過輕薄的竹簾,看向外面碧波陣陣的湖面,淡淡道:“朕近來,有些疑問。”

“朕已即位,按理來說,朝中大小事,都應經朕決策。但前幾日的宗廟事宜,甚至連先帝的謚號,禮部都要問過太傅聞端的意見,才敢動身去辦。”

簡如是聽著他的話,語氣平靜地說:“朝中上下大多皆為聞黨,自然以聞端馬首是瞻。”

謝桐又似無意般道:“朕監國時,年紀尚小,朝政之事都經太傅之手,臣子們養成這樣的習慣也不足為奇。只是,朕畢竟才是天子,如此未免也太過……”

“依丞相的意思,此事該如何辦才好呢?”

簡如是默然片刻,緩緩道:“佞臣亂政,自當斬小人,清君側,以正朝綱。”

謝桐霍然擡眼看他。

簡如是不躲不避地與他對視,黑眸依舊溫和如水。

“聖上,”簡如是再次開了口,嗓音溫和:“這不是您也想聽到的話嗎?”

謝桐的心跳很快,他沒想到簡如是真的敢把這番話直白大膽地說出來——簡如是入朝不久,根基未深,也是聞端牢牢把控朝政中的一環,他竟然敢……他為什麽敢?

心中疑惑,謝桐也就問出來了:“簡相,聞端勢大,你這話說的,是否太過輕易?”

簡如是搖了搖頭。

“你……”謝桐蹙眉:“你如今地位與錢財皆有,不過是受聞端所制,無法掌權而已,何必要來蹚這一趟渾水?”

月白長袍的青年凝視著杯中茶葉良久,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,輕輕吐出一口氣,慢聲道:

“我若說實話,聖上許是不信。”

謝桐心想,你之前說的虛話,朕也不是很相信。

簡如是松開握著茶杯的手,撩起眼睫,看向謝桐,道:

“聖上於臣而言,意義非同凡響,臣願為聖上效犬馬之力,並非誇誇而談。”

謝桐聽得稀奇:“何為意義非同凡響?”

他怎麽不知道自己在簡如是眼裏,有那麽重要?

簡如是端坐在石凳上,垂下了眼,過了片刻才開口:“臣對聖上……勝過尋常君臣之情。”

謝桐:“……?”

什麽意思?不是尋常君臣之情,那還能是什麽情?

這難道就是同人文中所說的……CP情呢??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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